離開以後......

 

阿公住進新家了，有點擔心阿公會孤單，會想念那棟充滿回憶的大房子。

隨著靈堂撤走，停擺的生活重新起步，對阿媽來說，真正的難題才要開始，當一切回到原來，會因為找不到軌道而難熬。

阿公好像沒有離開，全家福依舊在相框裡閃耀，老花眼鏡還在電腦旁邊，置物櫃上還有阿公手寫的便條，阿公的鞋子，阿公的外套，好像沒有什麼被改變了，不知道Ｈｅｒｏ和熊有沒有發現阿公不會再回來餵他們了？

人走了以後，除了在其他人心裡的回憶，一切就像是蒸發了，在這個世界找不到一絲痕跡，有時會茫然的疑惑，他真的來過這裡嗎？

不明白為什麼，我對於這種事情有種深層的恐懼，不是擔心死亡本身，而是覺得當我們一一凋零，那些曾經彼此擁有的快樂悲傷，感動喜悅，就不再存在，消失了，徹底的消失了。

人要怎麼衡量自己一生的價值呢？如果能讓我選擇一個度量衡，我會選擇其他人對我的想念，當然，那種想念要是溫暖的，能使嘴角上揚的，當我結束人生時，能有多少我愛的人想念我，那就是我人生總和的價值。

如果阿公也用我的度量衡，那阿公的人生價值斐然，沒有成千上萬人為他的離開難過，但他愛的人都這麼愛他，每個人想到他都是暖呼呼的回憶，那很夠了，很足夠了！

 

 

辛苦您了......

辛苦了，
謝謝您，
好好休息吧，

還有，
記得我們都很愛很愛您。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 （六）

阿公要回來了！

接到醫院的電話，趕快把家裡大致打掃一下，打電話彼此通知，就匆匆趕去醫院了。

我輕輕摸了摸阿公的有點冰冷的額頭，跟阿公說要回家了。

「爸，你病都好了喔！」大家圍繞著阿公，舅舅把阿公的呼吸管拿掉，好長好長的呼吸管，阿公一定很痛，我在心裡默默想的，又忍不住偷偷掉下眼淚。

圍著阿公，大家輪流念著阿彌佗佛，十二個小時過了，掀開往生被，阿公的臉看起來好安祥，大家欣慰的點點頭跟著阿公微笑了，講話的音量要很小，因為不能吵到在休息的阿公。

要入斂了，換上了壽衣的阿公還是很英挺，大家小心的把阿公放進棺木裡，淚水隨著闔上的棺木滑落，那是最後一次觸摸到阿公，看到阿公慈祥的臉。

阿公的遺照被擺到靈堂上，盯著照片裡微笑的阿公，才剛擦乾眼淚，又紅了眼眶，瞥見阿媽顫抖的抿著嘴，強忍淚水的表情，我趕緊轉過頭去，怕自己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

這天下午，我暫時告別了阿公，回到台北。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 （五）

大家輪流到阿公身邊，和阿公分享自己的秘密，告訴阿公沒有什麼好擔心的，大家都會照顧自己，彼此照顧。

笑了，阿公笑了！

不再要阿公加油後的今天，阿公的臉放鬆了，看起來更帥氣了。

阿媽一看到阿公送急診前，清理水溝的那堆土還在，生氣的紅著眼眶責怪，「都是這堆土，害他倒下去！」
「媽，你要感謝這堆土，讓你在他身邊啊！要不是這堆土，爸就會一個人在園子裡孤零零倒下......」媽安慰著阿媽。

其實大家都知道，包括阿媽心裡也明白，最慶幸的莫過於阿公倒下時身邊的人是阿媽。

舅舅去問觀音，阿公還有什麼沒有交代的話，觀音說，阿公最放心的就是這些子女，也希望子女們好好照顧孫兒，不需要強求光耀門楣，只要隨心的做自己就好。

不知道觀音是否真的遇到阿公了，但那些話真的很像阿公會說的話，也許，阿公倒下時什麼話都沒有再說，是因為他沒有什麼遺憾了。

媽媽說，她一直以為阿公會活很久很久；軒軒說記得小時候問過阿公，您會什麼時候走，會到我高中嗎？阿公說，「拜託，到你大學都還可以！」嗯，結果阿公在軒軒學測前倒下了，沒有能看到他穿上高中制服。

突然的倒下，讓大家錯愕不可置信，或許阿公沒有如大家所願活的很久很久，但阿公的人生很圓滿。

早上去游泳，中午和阿媽一起唱歌，下午一頭栽到電腦前，傍晚的時候，住進了加護病房......，雖然很錯愕，但在一如往常的日子中結束人生，就像是睡著睡著安詳的走，阿公有著讓很愛他的家人們，讓他很放心的子女們，我相信阿公很有福氣。

「他一句話都沒說，都沒提到我......」，阿媽聽著舅舅轉述觀音的話，對於阿公沒有提到自己，很失望，很難過。
「那是因為阿公知道我們都會照顧好您啊！」我搭了腔，「今天早上我們不是也才跟阿公說了，所以阿公很放心，他怕跟我們再提一次，會讓這些子女們很為難，以為自己的承諾讓阿公不放心。」

因為，阿公總是很善解人意。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 （四）

人的聽覺是最晚離開的。

所以，阿公現在能感受到我們的，應該只剩下聲音吧！我們告訴阿公誰來了，告訴阿公大家都在替他加油，告訴他很多很多，只是，看著插管的阿公，我很不捨，那像是一個被困住的靈魂，聽的到卻無法回應......

阿公似乎很努力，很努力的想起身跟我們說話，但只能從眼角靜悄悄地泌出一滴眼淚，好像說著他的力不從心，阿公一定很不希望我們大家為他這麼傷心。

今天凌晨阿媽又起來念經了，昨天阿媽說要上樓去睡了，卻忍不住哭的好傷心好傷心，媽媽上去陪阿媽，在一旁的阿姨說自己最不會安慰人了，不知道要說什麼，「我都哭不出來，好像很無情......」阿姨說的時候眼神很悲傷。

「只是每個人悲傷的方式不一樣罷了！」這是我唯一能安慰他的話語。

這個晚上，房子裡有五個人，卻顯得好安靜。

「爸，我們會照顧好媽，你不用擔心......」
「阿公，我們都很愛你，謝謝你！」
「辛苦您了，您好好休息吧！」
加護病房裡不再有打氣加油，看阿公這麼辛苦，大家很不忍，決定讓阿公好好休息了。

又到了十五，把供奉的水果一一擺上，點了香，向神明許下了我的願望：如果不能有奇蹟，希望讓阿公早點安詳的離開吧！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 （三）

趕快登出！每次打開電腦，都忘記取消阿公MSN的自動登入，看著顯示圖片上阿公開心的比YA，好像，隨時都很能看到那個慈祥的笑容。

「那天他一直很著急孫子寄來的信怎麼都不見了......」阿媽回憶著阿公那天花了整個早上在搞定電腦。

每次我們回來之前，阿公總是會把房間打掃一遍，忙上忙下的搬好棉被枕頭；一早起床，就可以看到阿公已經煮好一大鍋稀飯，或是烤了一疊吐司，現在很懷念那些奶油塗的醜醜的吐司；下午時候，阿公應該要推出茶桌，快手的追趕大家喝茶的速度，我們的杯子裡總有滿滿的茶水；總覺得大聲叫阿公，應該會有聲簡短卻宏亮的「嘿」回應......

住在阿媽家，大大的房子裡，少了阿公，雖然只少了一個人，卻少了好多好多。

盯著腦部的掃描片子，我們都看不懂，只知道那一大片黑黑的影子是出血，開刀？但救回來也是植物人，那不是阿公會想要的人生，絲毫沒有人考慮動刀。

「因為阿公不會打字，所以我們就丟給阿公訊息，如果是的話就按１......」
「我們就問阿公知不知道我們很想他，知不知道我們想要回去找他，阿公就一直回１，結果不知怎麼的，阿公按到４５６，大家就一頭霧水，４５６是什麼？」
在電腦前掃瞄著阿公的照片，幾個小孩七嘴八舌討論阿公第一次用MSN手忙腳亂，和小表弟雞同鴨講的情形，大家聽的哈哈大笑，本來舅舅這星期天就要拿視訊給阿公，讓他方便看到孫子，和孫子們說話。

「嗯，阿公最近很沉迷電腦.....」，娓娓地做出結論，大家突然不約而同沉默了下來，那一刻，我想，大家想到的都很相像吧。

整理照片的那個上午，我和表妹一直笑著大家以前的蠢樣，爸媽們結婚時的打扮，阿公阿媽年輕時模樣，還有驚呼阿公玩拖曳傘，穿泳褲的帥氣照片，阿公牽著阿姨走過紅毯看起來好溫馨，照片裡的全家福很開心，阿公阿媽恩愛的撘著肩牽著手，阿公笑的很燦爛，阿媽笑的很幸福......，有點擔心，在告別式上看到這些照片，會不會讓阿媽更難過？

「每年過完年小孩陸陸續續回去，阿公會很落寞，他都期待你們這些孫子回來......」，阿媽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起來，低頭對著病床上的阿公說，「誰知道，明年全家福就沒有你了！」每次都想說別哭，但我又還是掉下眼淚。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 （二）

「阿公，我們都有你的MSN，你要趕快回來和我們聊天啊！」
小孩們圍在床邊，紅著眼眶，想說點什麼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
說是小孩，其實也都不小了，雖然最小的還沒國小畢業，但大的也已經上班，只是，孫子對阿公來說永遠是小孩。

聽到阿公情況惡化，小孩們一個接連一個搭了高鐵回來，站在加護病房裡，躲在口罩裡偷偷掉眼淚，不敢哭的放肆，畢竟，最傷心的是阿媽。

阿公和阿媽感情很要好，不是黏膩的牽著手，但總可以強烈的感受到他們彼此緊緊的繫著，阿公很疼阿媽的，「這幾天有什麼事你就幫阿媽做，其實除了三餐，阿公不讓阿媽忙什麼事的。」四阿姨低聲跟我說。

「我們就是在前面那裏學唱歌的......」阿媽在旁邊指著前面告訴我，握著方向盤，有點感傷，本來這是阿公的位置，阿公和阿媽就是這樣一起開車去家樂福，一起游泳，一起學唱歌，阿公總是很有耐心的教阿媽游泳和唱歌，能一起生活學到老，互相需要，真的很幸福，記得我總是跟別人說，如果能像阿公阿媽，那樣的老年好滿足。

阿公和阿媽兩個人會把家裡當成ＫＴＶ，過年時，他們一起唱著「家後」，那是種年輕人無法詮釋的情感，很細膩，沒有走到那天的人，是唱不出來的。

我默默的開著車，阿媽在一旁播著他們練唱的錄音帶，又是倒帶又是快轉的找著那首阿公最喜歡的歌，儘管錄音帶的音質不是很好，阿媽很認真很大聲的跟著唱，有點落拍，有點走音，甚至有點忘詞，但卻是我聽過最動人的歌聲。

阿媽把隨身聽放在阿公的耳朵邊，小小聲的旋律在安靜的加護病房中飄著，很輕很輕，很重很重......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 （一）

「這是阿公的MSN！」不到兩星期前的一個晚上，小孩們在MSN上彼此流傳著這個帳號。
「可是你丟阿公他還不會理你喔，因為他在學打字......」

「阿公真的很獅子座ㄟ，好喜歡學東西！」我邊用著筆電把阿公的帳號加進來，邊和在一旁看電視的媽媽聊起來。
我總是在想，如果能一輩子保持阿公那種活力，人生也就值得了一半，阿公穿著學士服的畢業相片看起來精神抖擻，但那時的他已經有我們這些孫子了。

退休之後的生活，對阿公來說，是很多新的開始，遠在台北的我們，總是會經由小孩子們耳語流傳，聽到阿公最近的新動態。
「阿公最近去學唱歌，開始看五線譜......」
「阿公現在已經可以每天游泳1000公尺了！」
這樣的消息，對我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，而我總是會忍不住偷笑一下，因為阿公真是太有活力了，很希望自己能像他，對什麼事都充滿幹勁，要是我有遺傳到阿公這部份細胞就好了......

「爸中風了，現在在加護病房......」
昨天，一如往常的週末下午，媽媽突然接到阿姨的電話。

很錯愕，但聽說情況還不錯，阿公仍然用力的舉起雙手，「依照阿公的個性，要做復健一定不是問題！」我心裡默默想著。

媽說要幫我和姊帶卡片下去給阿公，嗯，我思考著，應該要寫的很有精神，因為阿公總是很開朗，很陽光。

「阿公昨天晚上突然腦溢血，現在昏迷了......你要不要下來......」
搭客運正要趕回去的媽媽，在電話那頭哭著說，我隨手抓了幾件衣服，就和爸匆匆撘車南下。

沒想到，我第一次搭高鐵，是為了看加護病房的阿公。